引子:
元朝末年天下大乱,蒙古贵族在华夏大地推行严酷的等级制度,把老百姓分成三六九等,底层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。这种情况下,各地生存不下去的人民纷纷揭竿而起,一时间群雄并起,乱军丛生。为了抓兵源,元廷在全国到处征兵,但说是征兵,实际上又有几人是真心实意替统治者卖命,于是乎一种叫做抓猛子的强征行为开始盛行。因此,行一路军拉一路兵成为各路将帅的生存技能。但老百姓都见兵如见虎,你还在这山,他就已经躲到那山去了,以致烂兵过处,青壮绝迹。本文的主角叫徐应,他就是在这个多事之秋进入我们眼帘的。
一、送瘟狗遇乱兵抓夫,欲还家已无处可逃
徐同学大名徐应,字子豪,川东路夔州人氏,家有薄田几亩,在夔州这个不大的地方也算家道殷实。要在太平盛世,徐子豪同学的人生应算顺风顺水,但在元末这个大乱世,东有徐寿辉的天完国,西有明玉珍的大夏国,北面还有名义上的元朝廷。你打我,我打你的乱世,谁都要征兵,被逮住就要上战场,徐子豪同学只好整天躲在私塾和家里,两点一线,哪里都不敢乱走。
徐子豪家住在夔州南门外清江桥,离私塾所在地南坛坳十五里。平常天不明就踩着石板路去读书,入夜方归,两头摸黑。一日家里死了条瘟狗,晚上归来烹而食之,给外婆留一条腿。徐妈妈叮嘱子豪第二天绕道上学。好与老人捎去。为防迟到,半夜即起,辞母出门,天色漆黑。快摸到茶叶店,天才微开亮口,渐渐看得见树分枝了。
茶叶店到外婆屋必经一条石板路,不长,十分钟即可过去。可这段路也是川东路出川的必经之路,为军队所常用。子豪踏上石板心头就有点七上八下,因为连日来这路都在过兵,他大着胆子急步前行。开始的一截,风平浪静,路长伸伸了无动静。走过一个软坡,转过山嘴,觉得路有点颤动了,随即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。猛抬头,妈呀,黑压压一长串,已经抵拢子豪的面前。
这才跑不脱也,娘亲舅老爷!子豪暗自忖度。没法了,只好硬着头皮踩着路边颤巍巍地走过去,头也不敢抬。连过五六个兵都平安无事,心里稳了点。可再提脚,一个熊掌就搭上他的肩头,一把抓住:走!一个烟灰嗓男人吼到。
子豪使劲往后奔,一边说:我是读书的,读书的······
读书!跟着走也是读书后面一个兵打趣道。引来一串笑声。
子豪和那兵爷还在论理,结果哗一个大嘴巴子扇到脸上。
什么书不书,老子们要上战场了,你尽给我满嘴喷粪不走,老子要你脑壳上喷血他说着已从肩上摘下砍刀,举起刀背,看样子硬要砸下来。
自己走算了,小兄弟不要吃眼前亏啊…旁边的兵哥子们劝到,挨顿打也滑不着!
子豪拿出身上背的书本,熊掌一把抓过去,书包、书本一股脑儿全扯烂仍在一边。
无可奈何,子豪被拉到瓦店子,那兵用刀把去打门,没人应声。原来门上挂把铁锁。几步路又拖到草店子,那儿的门掀两巴掌就开了。走进去黑咕隆咚。片刻,嚓一声一盏油灯点燃了。灯影下,一个白发老妈瑟缩成团。赶紧换装!熊掌从背夹里取出一套灰军装捏在手上。真怪。那东西好像早就为子豪准备好了似的。他紧紧握住熊掌的手恳求:我给你们当夫吧,背背夹、挑挑子都行,送拢我才回去上学。少废话!熊掌虎一把撕开子豪的衣服,子豪死死捏着不放。熊掌发毛了,摘下刀把顶住子豪的喉咙。
老妈呀一声吓得直往后退。子豪知道这决不是演戏,烂兵有什么干不出?那刀刃就是勾魂鬼,只要它一划拉,自己就会遍地飙血,魂魄飞出天灵盖了。于是急忙脱下衣服去换他手里的军皮。不,统统脱这件衣服是我老娘给我穿的。熊掌哪里肯依,伸出手就来帮忙,上下剥得精光,只剩一条破裤衩,换上灰军皮,背上他那背夹,子豪也是个大兵了!
二、托口信忙中生错,念娘亲兄弟共鸣
当子豪慢慢融进队伍,瞟瞟前后弟兄,四野还死一般的沉寂。士兵都埋头行路不说话,状如衔枚疾走。偶尔有人抬头瞟两眼,但都不相问闻。子豪也不想问人家,脑子里尽在盘算。心想,拢了龙马场要看见二舅就有望了。二舅叫文蜀川,是场上颇有影响的人物。但要稍逗留会才行。也许要在那里开早饭,他倒真有些饥肠辘辘了,转过背去问那抓他的人:喂,将官,前头场上开早饭吗?开过了我还没吃早饭呀!那官不再做声了,他心凉了半截。
龙马逢双赶集,那天正是双日。可走拢场头,不见人影。往日此时,赶集者提篮背篓,络绎不绝。今天到得场来,家家关门闭户,冷悄悄一座空城。子豪焦急地走出场,忽然眼睛一亮,看见路旁摆个草药摊,这简直是大海里漂来了根救命草。摆摊的是个老大娘。他急忙伸过头去:大娘,请给文蜀川说我······话音未落,背上挨了一拳,一个趔趄,差点摔在石板路上。疾回头一看,还是那个挨千刀的熊掌。但就这时,老大娘抬头和子豪打了个照面。
走出很远,子豪才猛然想起那话意思不全。人家知道他是谁呀?那话岂不等于白说了。一根到手的救命草让自己抓滑了,气得直捶胸口,完全陷入了绝境。背上的东西越驮越重,肚子越走越饿,冷汗直冒。
来到李家坝,见前面桥头上几个娃娃提着篮子在卖甘蔗。子豪转过身:将官,肚子饿得实在不成。借点钱买筒甘蔗吃,晚上关饷奉还。熊掌装聋卖哑不作回答。子豪指着背夹说:那里还有我衣服,衣袋里还有顿饭钱的。通融一下吧!走拢就开饭了简直是土匪,把人都快气炸了!子豪忍不住凶了他一眼。
走进一个山沟沟,后头传来命令:原地休息半点钟。子豪和其他兄弟已走得精疲力竭,一屁股就坐在土坎上。刚着地,熊掌又一把把子豪抓起来,领到一个挑子面前。他和一个兵就着耳朵说了几句,就从子豪肩头上摘去了他的背夹,然后独个朝前走了。那兵交给子豪一双草鞋、一个背夹和一支短刀。
那个兵原来是子豪的伍长,他命令子豪立刻动作。草鞋是单佩带的,粗糙之极。子豪歪着头呲牙咧嘴地把麻耳子、后跟狠狠咬了几口。那伍长笑着说:哈,是个行家。穿新草鞋就该这样。子豪说:你不咬它,它要咬你。换上草鞋,几个老兵过来七手八脚帮子豪打绑腿,直听拉得唧咕响。我的妈呀,从前的女娃娃裹小脚也没这么紧啊,骨头都要挤断了罗!子豪哀嚎到。老兵说,缠紧点才走得路。
接着,伍长好像有了什么新发现,目不转睛地盯着子豪的帽子。盯着,盯着,冷不防猛地揭开:哈,是个夫子哥?还是做事的?我是读书的啊呀,太学生呀!弟兄们的惊讶子豪没有意料到,早上还是被欺负的新兵蛋子,现在就太学生了,真是扶摇直上,心里感到一丝暖意。
老弟你大秀才,大哥我黑眼窝。干了这么多年才干个伍长。老弟好好干,干个校官、尉官没问题。到那时莫忘记了众弟兄。你当了大官儿,大伙也就星星儿跟着月亮走了。他向大家扫了一眼,一个个笑呵了。但有一点,老弟切记在心:万乎跑不得!抓回来逃兵都没松活的。这时他才把瓜儿皮帽重新给子豪戴上,还风趣地说:走拢这瓜皮要揭掉的,你看我们不都光头和尚!。大家揭开帽儿亮给子豪看,的确尽都光剥剥的。
子豪说:铲就铲呗!至于说跑。那倒不会。兄弟只担心此去,太学生也,黑眼窝也,一切光头和尚都要遭这个。他指了指短刀上的利刃。老弟今天才上路,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!伍长的脸阴沉下来,众弟兄也失去了笑颜。啥吉不吉利,兄弟给大伙背诵几句,肯定都懂:儿此时正卧在积雪的沙场······看那白骨垒垒,哪一个不是他妈妈的爱儿!。
子豪看见大家听得入神,趁势又把课本上的一些佳句扯来押台:万里奔走,连年暴露······地
阔天长,不知归路······尸填巨港之岸,血满长城之窟·····往往鬼哭,天阴则闻······此古战场也!虽是古文,意倒不难懂,伍长和兄弟们都听得树起耳朵了。
子豪这场表演,确给大家心灵上笼上了一层阴影。谁无父母,谁无兄弟,谁无妻室,谁愿为打天下自去送死,让亲人哭望天涯!子豪说得来劲,他本信命运,愿天天都开门大吉,可偏出门就绊筋斗。一来气,什么忌讳都不顾了,又冒出句晦气话:弟兄莫惊,老弟早晨就差点被这个招呼他指指手上的短刀,把早晨的事向大伙从头道来,正讲到那熊掌如何扒衣服,队伍就蠕动了。伍长说:走拢叫他吐出来!没那么好吞。
三、同命运兄弟相依,遇救星袍泽难舍
行军不准说话,子豪的故事就打住了。埋头走着路,又想心事了。逃,看来危险;但有了机会,也不得放过。读书已逾十个年头,再一步就参加乡试了,为山九仞,功亏一篑,确实划不来。再说,上前方打叛军,跟自己有什么关系,人家又没有拿自一分一毫,且谁来不是官老爷?跑不脱,咋办?他想了个暂行计划:攒钱买书读,买纸笔写行军日记。上战场怎么办?到了那个山头再说,反正脚长在自己身上。这样想着想着,不觉到了富贵场--当日的宿营地了。
富贵场比较热闹,开门的店铺不少。子豪和兄弟们驻在一家兼开茶馆的栈房里。队伍开进去,店门口就站上哨位。子豪他们伍队住天井上头那间正房,铺板搭铺。他是新兵,只许在天井走动,不许单独上厕所,有如阶下囚。他坐在铺沿上,两眼呆滞地盯着天井,泪如泉涌。弟兄们都围拢来好言相劝,还塞给他一本古旧书,已残缺不全。
象是《水浒》,捏在手里,无心看它。忽然眼前一个影子一晃,啪啪两个耳光子,打得他眼里火星四溅。猛抬头,还是那个熊掌。这凶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。但这时的子豪已不像早晨那样怕他了,立起来吼了声:把我的衣服还来!又是啪啪两耳光。欺人太甚,子豪恨不得扑上去咬他几口。弟兄们七嘴八舌:这就不对了,怎么上来就出手打人呢!都是当兵的,逞啥威风!眼看众怒难犯,那家伙夹着尾巴退出去了。
天井里已开始摆饭。听号子响,兵哥子们就围拢上来了。每伍围一堆。无集合、训话,每人添碗就开动,饭不限量。一堆人一筲箕火米饭,一盆红白萝卜,面上浮几颗油渣…
子豪打昨晚吃了爹妈为他饯行的那餐狗肉饭,已近一昼夜颗米未进。行程五六十里,负重五六十斤,该狼吞虎咽一顿了吧?实际不然。刚扒几口就咽不下了,吃饭没了味道,人生没了味道。
伍长说,明日见亮开拔,走一程才开饭,一日两餐,要子豪当药吃也要多扒几口,否则,明天饿得喊娘喊老子也没人管了。那些老兵一筷子就扒了半碗饭,翻碗不计其数。那架势,简直是捏着筷子锄头使唤!按理说,这样吃是要撑坏肚皮的。但为了战场上争个饱死鬼,谁还管这些!撑完饭,就开饷。说起来好听,两三百锭,全是纸钞,管不管用还是两说呢。
开了饷,伍长在天井角上摆了根板凳,向子豪招手。子豪跑了过去,见他手里捏把剃头刀,肩头上搭根布围先前说的,忘啦?啊,削发为僧。那头发······要还给我,留为纪念。如果战场上打死了,望大哥代寄回家。要不,白发娘哭望天涯······精魂何依?子豪的血液又澎湃起来了。
伍长见他这书生气,咧嘴直笑。剃完发,他将头发赶拢,掏出自己手巾包好递给了子豪。过一会儿,天井里喊烫脚了。屋里的人一窝蜂涌了出来。两个大脚盆摆在中央,每人端根凳子围盆而坐。子豪也端了一把,水蒸气热腾腾往上冲,脚板儿干巴巴挤了一盆,烫得倒也安逸。烫完脚回到铺上,个个盘腿而坐,娓娓家常,谈笑风生。伍长指指子豪说:伍里有了这个大秀才,大伙写信不用愁了。谁想给自己媳妇写封恩恩爱爱的乱爱信,秀才笔下生花,准会给你写得麻酥酥、甜蜜蜜、香脆可口。莫看伍长黑眼窝,说起话妙语百出,雅俗齐来,花椒面,海椒面乱撒,搞得一个个热辣辣的。
老弟你接烧锅匠(媳妇)没有。他这突然一问,子豪简直没有防着。问我吗?我······我家锅儿烧来吊起甩,哪载得住烧锅匠?我妈烧锅还喊失业哩!没说谎吧?伍长的视线立刻转向子豪身畔那位:嗨,你不常吹你有个什么亲戚的千金在夔州读书吗?可不,读私塾,专门请的先生来教。那天晚上,子豪和这位故乡人双被重叠,抵足而眠,暖和地睡了一夜,做了一夜酸、甜、苦,辣的梦······
嗡嗡嗡······一号音把子豪从梦中惊醒。大家翻身起床,先挤厕所,后整戎装。不一会,队伍就汇集到茶馆里,成二路纵队往外移动,像一群赶向屠场的羔羊。子豪那同乡牵着子豪并肩走着,亲兄热弟一般。快到茶馆门口,凶暴暴跑进来一个大兵,急喝:昨天来的那个读书倌马上出列,脱军服!子豪还没回过神来,那同乡双手拉住他的手握了一把,将他推出队列。
天色尚未大明,店里点碗倒明不暗的油灯,只见弟兄们的头影向子豪偏过来,可看不清大伙的表情。伍长也从队列里出来了。他和刚才进来那位大兵一起,把子豪带进一间房圈。子豪先摘下短刀,接着六支手一齐动作,摘背夹,解绑腿,脱军衣,脱军裤,脱军帽。伍长问他自己的衣服呢?上头没说。这······伍长拉过来床上一叠被盖,打散,子豪赤条条地钻了进去。伍长伸进手紧紧握他一把,展展被窝,嘴唇直颤动,使劲说了声回去好生读书,转背就走。
子豪鼻子一酸,眼泪夺眶而出,竟道不出一句临别赠言。一直望他走到房门,脑幕上才忽然闪现出昨天行军途中的情景,伍长和弟兄们上路都喜欢听点喜庆话,于是大声喊了声:伍长,父母妻室早团圆啊!子豪尽量忍住心酸,让他听到的是笑声。他回过头来笑了笑,点点头,就再不见人影了。
尾声:
过了会,忽闻外头人声嚷嚷,二舅文蜀川陪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,指了指子豪,那人全副武装,皮甲、绑腿扎得整整齐齐,一顶常服军帽戴得端端正正。小兄弟,回去好生孝敬父母,还有你舅老爷三年后读不出个样子还是跟着老子干!
文蜀川一个劲地点头:那是自然,读出了名堂也要跟着将军干······瓜小子,还不跟万将军扣头!说着一个大耳刮子扇到子豪脸上。
这时的子豪才如梦方醒,一个匍趴跪到地上,当当当就是三个响头,自己得救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