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有人说，江南北端的梨花，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。
寻着在烟雨中弥漫的草药香，纵使闭着眼睛在雨中摸索，也能走到那城北尽头的药房。
房中少年身着白衣，拿着药勺在坩埚内轻搅，药香徐徐飘起，他下面还藏着一本书，小声嘀咕着书上的东西。
房外，排队等药的人突然多了起来。
这些面孔生疏的人来自五湖四海，他们总是背着一箩筐新鲜的药材来，也总是背着一箩筐熬制好的药包走。
少年知道，这些都是药贩子，负责采药和贩药。
少年的阿父据说也是个药贩子，去天山采灵芝时失足掉下悬崖，死了。药房陈叔见他孤苦伶仃，就收了他当药徒，并扬言要培养他成为一名顶顶厉害的药贩子。
当药贩子得爬山涉水，少年可不愿这般苦活，他从小就立志考取状元，当个官儿一辈子无忧无虑的，所以他总是在熬药时偷偷念书，陈叔要是见了，可又要没收他的笔墨了。
此时陈叔探头进房里，叫住少年：“陈年，新熬好的一包药膏，送到不夜侯大人那里去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陈年本不愿意跑腿，但听见是去不夜侯府里，腿走得比脑子转得还快。
他接过药包，这次的份量尤为沉重。
每月望日，陈叔都安排他往不夜侯府里送药，里面装的是什么药，他从来不知晓。
他只知道这药，是要给深受全江南百姓爱戴的青衣大人吃的。
秋知府坐落于东南河的对岸，岸边的梨花如云，飘香芳流，这个季节每个路过秋知府的人，都在河边一个劲儿地赏花。
听别人说，这些梨花全是青衣大人一个人种的。
2
陈年转过岸角，走进了不夜侯府的后巷。
这里与府院前庭相比较为阴暗和肮脏，大人从来不差人打理，也只有陈年贪方便才走这条小道。
陈年撇开梨花花枝走进庭院，见雨湿梨花下站着一男子，撑一柄天青色纸伞，静静望着墙外的远山黛影，风雨几更落过枝头。
见陈年来了，男子压低伞帽，静静回房去了。
那身青衣陈年认得，只有江南人口中的不夜侯大人才如此英俊。可陈年每次见着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大人，他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，给人留下不解的背影后就离去了。
雨渐渐停了，对面东房的帘帐撩开，一个姑娘远远地冲陈年摆手：“小年！”
陈年喜出望外：“十三姐！”
他冲出雨檐，小心翼翼地跨上东房门口：“你眼睛好些了吗？”
陈年把药包放在她手上，又从袖口中抽出其他的药包来，全递给了十三：“这包是给大人的，另外一包是我从陈叔那里偷出来的，这个药对你的眼睛好，你要按时服下。”
十三是不夜侯府的下人，平日里打扫梨花庭院，照顾大人的生活起居，累是累，但总比她流浪街头的日子要好。
她比陈年大三岁，一样都是无亲无故，两人从小就相识，江南北端的人都知道他俩是青梅竹马，经常拿他俩说笑。
十三拉着陈年的手翻来翻去，瞧见他手上的一块淤青，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：“又挨陈叔打了吧？真是的，陈叔不让你念书你非要偷着念，下次别老是站着挨打，你得学会跑。”
“无碍，他还没十三姐打得疼。”
陈年说着嘻嘻笑起来，揉着脑门满眼都是十三。
雨刚停下，梨花庭院静悄悄的，雨水滑下枝叶的声音清晰入耳。
东房下，两个小孩坐在石阶上，十三拿来药酒一边给他搓手上的淤青，一边讲起青衣大人断案的趣事：城北老东家与老李家为了一匹小驴闹到了府上，王员外又和哪家公子为了一个女人在大街上扭打……
说大人看到这些可是脑瓜都疼了。
她饶有兴致地说着，陈年看着她的脸静静听着。
3
十三拿起药包，闻了一下药香味：“小年，你说人，为什么就是躲不过生老病死呢？”
陈年一下子怔住，问道：“十三姐，你又想你娘亲了？”
“我每天都在想她，她一辈子过得那么苦，最后还病痛加身，这老天爷为什么就爱折磨我们这些下人……”
“唉，十三姐，你别想太多了，生老病死谁都躲不了，就连大人那样的大官，也要每月按时吃我家的药呢。”
“那也是，不过小年啊，我感觉我眼睛快要看不见了，你呢，眼睛利索点就多念点书，将来跟大人一样当个好官儿，让我这个小盲人也沾沾光。”
说着，十三看了看陈年，勉强挤出笑来。
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好，出生时就落下的怪病，夜里经常看不清东西，这些年视力也逐渐弱了。
“谁说你的眼睛治不好的，你听我说，你只要跟着我念书写字，注意力集中了，眼睛看东西自然就不会模糊了。”
“对了，我在大人书房里抄了几个字，我不懂，你帮我看看？”
“好啊。”陈年接过她那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条。
“一别如归，落尽梨花月又西。”
陈年没读过太多圣贤，也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。
十三说，这是她夜里见大人挑灯写在墙上的，她虽不认识字，却觉得好奇，便抄了下来让陈年看看，她也想从这些文字里知道，这些年让大人心事重重的东西，到底是什么？
陈年认真读了几遍，也不懂其中的意思。最后他随便搪塞了几句，就没多说了。
十三眼睛一亮：“小年，你懂得比我多，你可不要跟我一样当个下人。”
陈年还未说好，西房上便传来管家喊十三的声音，十三一下从石阶上跳起来：“糟糕了，我得赶紧回去准备午饭，大人下午还要赶时间出远门呢！”
话还未说完她就匆匆往回跑，陈年赶紧喊住她：“十三姐，你的药包还没有拿呀！”
4
陈年足足一个月没见到十三了。
再次见她，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，陈年正要往秋知府里送药，刚转进了那条阴暗的小巷，就看到十三迎着过来：“小年小年，快跟我去府里瞧瞧，大人今天可开心了！”
陈年问她怎么了，十三微微一笑：“跟我去了就知道了。”
还未到梨花庭院，陈年便远远听见觥筹交错的声音，里面夹着些许管弦乐声，从墙窗往里面看，梨花下挤满了说说笑笑的人。
院里摆了宴席，全是陈年没见过的佳肴美味。
江南所有的贵人都相聚在此梨花院了，果然是大宴会。
两人鬼鬼祟祟地潜入人群，众人都沉浸在梨花与酒杯中，没人注意这两个钻桌子底下的小孩。
十三带他进了内门，这还是陈年第一次走进秋知府里，他以前从没见过这种地方，不像药房药香弥漫，而是墨香如水，泄满整间屋子。
到处都是诗词字画，偌大的府里，不见洁白的墙壁，只有墨流成河的诗词字画。
若不是十三，他一辈子都不知道大人生活在这种压抑的地方。
到了后房，两人揭开帘子向正厅望去，里面一桌坐满了人，有红衣服的，黑衣服的，还有青衣服的。
十三边看边说：“今儿是大人请宴，不止是江南的贵人来了，还有从京城里来的客人，你看坐在最里面那个红衣服的到底是谁，我眼睛看不清，听说是个大官，大人见他都要下跪呢。”
“不过他的样子，好像肥头猪耳的，是不是啊小年？”
“诶？”陈年支起头来认真看，从那帘幕中看见那身绣龙红袍，他忽而一惊，“十三姐，别胡说……”
“那可是太子殿下。”
5
陈年突然明白，原来十三一个多月不见了人，是在忙着帮大人开设如此隆重的宴会。
“我说你这一个月都不出秋知府，也不来药房找我，原来是忙着宴会的事情，可偷吃不少了吧。”
陈年看着桌子上的美味直流口水，十三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去：“小年，你是有所不知，宴会开始前这个月府里管得可严了，连平日送食材的老伯伯，都要搜了身体才放进来，我更是不能外出。”
“不过，我给你偷偷留了一些酥花糕。”
“十三姐，你对我真好。”
“好啦，快吃快吃，你就在这里等我，我得给大人送酒去了。”
十三说着，端起他旁边的酒壶往正厅走去。
厅内一片嘈杂，似是喝得不可开交。
十三端着酒壶慢慢走向帘幕后面，她觉得有些不对劲，每走一步，眼睛就变得越加模糊，直到掀开了那帘帐……
陈年吃得正起兴，却听见里面酒壶啪啦碎落的声音，还没扭过头就见十三面色苍白地折身回来，一下子抓住陈年的袖子往外跑：“小年，你快回去，你不能待在这里了！”
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陈年摸不着头脑，他嘴里还塞着酥花糕，只知道十三拉着他走得很急，四处碰壁，脚步乱得不行，回过神来已经到了那条阴暗的后巷。
十三突然停下来，陈年撞在她后背上。
“十三姐，你搞什么？！”
“小年？我把你带出来了吗？”她凝视着黑暗问。
陈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，疑惑地看着十三，应了一声：“是。”
“带出来就好，陈年，我看不见了。”十三平静地说。
陈年一愣，看着她失神的眼睛，急了：“十三姐，你在这里等我，我回药房给你拿药来！”
陈年心急如焚地跑到河岸上，发现附近多了好多穿黑衣的人，个个凶神恶煞，他突然觉得不对劲，想起了十三说他不应该待在那里……
他不放心，渐渐停了下来，转身又往那条阴暗的小巷走回去，却不见十三了。
在阴暗潮湿的小巷子中，他瞧见的，是一具血淋淋的红衣尸体在青衣大人的监视下，被黑衣人装进了麻袋里。
他捂着嘴巴躲回拐角，紧紧贴在墙上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。
太子死了。
6
宴会过去半个月后，陈年担心十三，故意路过了不夜侯府。
陈年送去的眼药，一直放在府外的石墩上，没人去拿。
管家出门见是他，便招手让他走进院子里，毫不遮掩地将十三的死讯告诉了他。
他说，宴会那夜，十三眼疾发作，看不见任何东西，失足掉入东南河里，管家发现她时，人已经漂到下游去了。
“十三她无亲无故，她死后也只有你会记得，这些东西只好给你了。还有，你告诉你家陈叔，以后都不用给咱家大人送药了。”
管家手上是十三的遗物，只有一些衣物，一包眼药，以及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条。
那字条上写着：一别如归，落尽梨花月又西。
后面管家又说了什么，陈年像掉入海底里，一点都没听进去了。
那日回去后，陈年待在药房里好几天没再出门跑腿，陈叔打他，他也不躲，光是一个劲地挨打，后来陈叔打疼了手，骂骂咧咧几句后，转身不理他了。
那几日他想起十三的话，想到为什么老天爷总是折磨他。
十三心地如此善良，从小到大只有十三像他亲姐姐一样疼爱他，如今却被老天爷带走，剩他孤零零一个人立在这世间。
这些天又下起了小雨，陈年总觉得心里缺失了一块。
自从十三走了，他站在四周都看不清的濛濛小雨中，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，好像自己也失明了。
后来，陈年跑到河岸的梨花树下，将十三的遗物埋在下面。
他躺在岸边梨树下，脸上是被雨打湿的梨花，贴着手上的淤青。
淤青是新的，他想起十三给他搓药酒时，两人头靠头，陈年佯装痛嘀咕着，十三也不手下留情，雨点从檐上滑落，碎在地上变成水影中的圈圈点点……
十三去了没多久，整个秋知府的人都被抓进了天牢里，而那位青衣大人，却不知去向。
河岸上看热闹的人把不夜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，陈年挤进人群，看见大人一箱箱的字画被搬了出来，一点一点被雨水打湿。
那一年的江南，下了好久的雨。
陈年有时候抬起头来，分不清脸上流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。
7
数十载转瞬即逝，江南依旧烟雨朦胧。
梨花树不见了，因着是青衣大人栽的，官府派人把它们都砍了。陈年看着这光秃秃的河岸，想到十三的遗物，不禁心头一阵悲凉。
这次回来江南，是因为陈年考上了状元，回到江南不夜侯府，当上了他曾经仰慕的一名大人。
当官后，陈年不用为生活奔波，身边也没有像十三这样的朋友，渐渐的，他觉得生活空虚了。
他时常跑回药房去，年迈的陈叔没力气打他，叫他别碰这种粗活，他也总是笑笑不说话。
他府上清寂，于是收留了一个姑娘进来打点。那个姑娘叫小花，也才十几岁的样子，身上有十三的影子。
这年深秋，陈年正在书房里办公，小花跑进来：“大人，陈伯伯让我给你带了一个药包。”
陈年放下手中的笔墨，接过熟悉的药包来，药香绕满了他的指尖，他边拆开边问：“小花，陈伯伯可有说些什么吗？”
“陈伯伯说，他对不起大人，也对不起十三。”
陈年的手一颤。
8
他拆开了药包，除了几片普通药膏外，还有一封密函。
陈叔在函上坦白，他是魏国间谍。
之所以在江南开设药房，是为了掩人耳目，实际上他建立了一个间谍情报网。那些跑遍大江南北的药贩子，都是用来传递情报的间谍，陈年的父亲，也是魏国间谍之一。
他并非因采药掉入悬崖死的，而是身份暴露，被官府杀了。
至于出卖情报给陈叔的蜀国内奸，就是那位不夜侯大人。
函上还说，青衣大人一家都落入魏国国君之手，若他不出卖情报给魏国，他的家人就会死于刀下，他别无选择。
经过这几年的密谋，大人终于把太子殿下请来江南，并在喜宴那夜杀害了他，完成了自己的使命，最后逃去了魏国，至于他是否和家人团聚了，陈叔也不知道。
宴会那夜……
“大人，是什么重要的事吗？”小花问。
陈年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回过神来。
“小花，你准备一下跟我去一趟陈伯伯那里。”他面色僵硬地说着，桌子底下的手忍不住颤抖。
小花忽然说道：“大人，陈伯伯走了。他把药包交给我后，便说要回老家去，江南再也不会有药房了。”
回老家去……应该是回魏国了……
陈年想到陈叔年迈的背影，便垂下眼睛来：“罢了。”
小花有些担心地看着他：“大人，陈伯伯才出城不远，要不让我骑马去追？陈伯伯身体不便，走得不利索……”
陈年没说话。
他看着正厅的帘帐，想起喜宴那夜，他心下明白了些许。
也许十三没有死在河水中，也许是十三在失明前的最后一刻，看到了那帘帐后面的事情……
也许她是被大人灭口了。
9
小花不识字，那密函上写了什么，她全然不懂。
她只知道大人日夜挂念着一个女子，画下了好多关于她的画像，挂满了整个书房。
有一年岁冬，天下着鹅绒大雪，树梢上积了厚厚一层，满窗都白茫茫的一片。陈年坐在炉火旁不知不觉睡着了，还做了一个梦，梦见十三没有死。
在梦里，喜宴那夜，不夜侯大人杀了太子后，便带着十三逃去魏国了。他们再次相遇时，是在一棵梨花树下，陈年问她为什么要丢下他跟大人走？
十三说，杀死太子这等大罪，官府不会放过不夜侯府上任何一个人，大人当时不忍心留她送死，就把她也带去魏国，请来了最好的大夫，把她的眼疾都治好了。
只是这些年两国不断交战，兵荒马乱的，她没有办法回来。
说到这儿，他醒了，发现自己的手停在空中，试图在梦醒那一刻抱住十三......
小花摇着他的手臂，说屋外的梨花开了。
陈年不相信，那是他不久前才种下的梨花树，况且这漫天大雪的冬日，不可能开出梨花来。
即便如此，他还是披上了毛毯，陪小花走了一趟。
小花拉着他的手到门外，指着那光秃秃的梨花树，说道：“大人，是那个姐姐让我跟你说，梨花开了。”
陈年常年秉烛办案，视力也变得不太好，白茫茫中他只看见梨花树旁立着一清秀女子，打着天青色的纸伞，好像等了他好久一样。
“大人，那个姐姐好像大人画里的姐姐，小花相信她的话，才把大人带出来了。”小花又说。
陈年眯着眼睛去看，模糊的视野中，那张熟悉的笑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。
“小年！”
她在梨树下轻轻扬起手来。
他记得只有十三才会这样亲密地喊他。
茫茫雪地中，十三明亮的声音回荡了好久，像这些年他震耳欲聋的思念一样，此刻他微微笑着，天边不再灰霾，一束暖阳刚好打在了他的脸上。
END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