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1)
方域站在25楼的楼顶,看着底下的万家灯火,那些自发围成一圈在叫嚣的围观者,还有在背后企图劝她回头的警察和父母,她觉得自己,四面楚歌。
“仔仔,妈妈求求你回来吧好吗!妈妈求求你了!”方域的妈妈哭着喊,声音微弱沙哑,她已经连续哭了好几天。那个平时就不爱说话的父亲依旧站在一旁沉默着,面部隐忍着,左手的拳头握的紧紧的,掌心已经血肉模糊。警察也在一旁劝着,但方域都置若罔闻。
此刻在她的眼里,只有眼前的远方,还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。她是铁了心要走这一趟的,她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。这副让她难堪了十几年的身体,让她像个怪物一样的活着的这副身体,既然没有办法改变,那就同归于尽吧。
她根本不怕死,倒是生不如死,太折磨人了,她受够了。
“你就是个疯子!神经病!”一直不说话的父亲突然声嘶力竭的吼了一句,“你去死啊!你凭什么让我们陪你一起难受?!你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懦夫!整垮这个家的,是你!是你!”父亲年轻的时候当过兵,性格刚毅,从没有掉过眼泪的他而今满脸泪痕。
方域定了定身体,缓慢的转回头,看着红着眼的父亲,哭到几近晕厥的母亲,她轻笑了一声,心里涌出了更多的酸楚。明明是一直以来就听过的话,为什么到了今天还是感到这么难过。
末了,她回头,转身就向着没有救生垫的地方纵身一跃。跳下来的瞬间,她听到了母亲绝望的尖叫声,听到了耳边呼啸的风声,听到了楼下围观群众叫好的欢呼声,她还看到了自己的今生,绝望又难堪的今生。
(2)
方域十岁那年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。一开始她很害怕,觉得自己是个变态,她去百度,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新闻,那时候社会上对跨性别的概念和认知还没有这么全面,她就开始自我否定,觉得自己是一个怪胎。
她变得不爱和男孩子玩,觉得他们行为举止粗鲁,身上都是汗臭味,他们聊的游戏她觉得很无聊,都是打打杀杀的内容,让她很反感。
她想和女孩子玩,她想和女孩子们一起跳皮筋儿,一起放学了手拉手去逛小精品店,买好看的发夹和洋娃娃。甚至,她想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去上学,留一头漂亮的,瀑布似的长发。
但这样的想法,从一开始,就已经被世俗给定了死刑。
她在书包里放了小梳子和小镜子,夹着腿斯斯文文的走路,这些模仿女孩子的行为遭到了男孩们的唾弃,他们开始叫她“变态”,会在她的作业本和课本上画一些不堪入目的涂鸦,叫她滚回泰国,那里才是她的家乡。女孩们也不喜欢她,一方面不习惯,一方面也是一些有权势的男生的威胁。
“谁跟方域走的近,就是跟我们过不去。跟变态玩的人,迟早也是个变态。”
上体育课的时候,没人愿意和她一组,直男体育老师也看不惯她扭扭捏捏的样子,有一回比赛扔铅球,几个男生故意扔向她,额头都砸出血了,老师也当作没有看见一般。
回到家她哭着说不想上学了,被当过兵的父亲用棍子从客厅一路打到了阳台。方域的父亲始终秉持着,棍棒底下出孝子,再加上思维古板,从没有对方域有过什么心灵上的交流,只要没有做对,非打即骂。
父亲在方域的书包里搜出了小梳子和小镜子,当着方域的面狠狠的摔了个稀烂,怒骂:“老子再在你书包里搜出这种娘里娘气的东西,老子就一刀阉了你信不信!”方域把头埋在伤痕累累的身体里,她觉得痛,不只是身体上的痛,还有从心底里蔓延开来的疼痛,把对父亲仅有的尊敬也给挤散了。
她坚信,自己就应该是个女孩子,只是很不巧的用了男孩子的躯壳。她感觉身体里有两个人在互相的牵制,争得不相上下,但她也知道,这样的想法一旦说出来,所有的人都只会觉得她疯了。所以她强忍着生理上和身体上的不适,打算先好好的活着,再找到重生的机会。
她要变成女孩子。
(3)
十年光阴,转瞬即逝。这十年里,只要有机会,她都会偷偷穿上女装出去玩,甚至还认识到了和她一样的人,几个人围在一起大哭了一场,都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。他们不像同性恋或者双性恋,她们的性别认知障碍,在常人看来,就是女装变态,就是神经病。
但她们知道,她们不是。
方域发过一条微博,写着:“你们能接受同性恋,双性恋,那能不能也接受一下跨性别认知障碍的我们呢?”但是收到的大部分留言,都是叫她滚,或者是“死人妖”。
方域觉得陌生人,并没有新闻联播里说的那么和善可爱。
今天,方域和往常一样打开了药娘吧,看看吧里有什么新人需要解答。现在的她已经是药娘吧里的一名管理员,也是一名资深药娘了。
有个萌新说心情不好把螺当糖吃了半瓶,结果肾疼,蛋蛋也疼了。方域无奈的去留言,说:“长治才能久安啊……这样对肾和胃很不好。”接着又回复了几个帖子,方域想了想,自己也吃了好几年的药了,女性特质也有一点点的在明显,胸部慢慢的大了,父母还以为是健身健的,庆幸之余,方域也担心这件事,还能瞒多久。
但,怕什么,就来什么。
方域的药被父亲发现了。她把药装在一个糖果瓶子里,一天家里来客人,被小孩拿出来要吃,小孩的家长做医生的,看着“糖”有点不对劲。
“这个是色谱龙,抗雄性激素分泌的药啊。你们家有小孩想变性啊?”客人也是开一句玩笑,但被父亲放在了心上。他想到了方域这些年的变化,体态变得似乎有些女性化,还不喜欢剪头发,一叫剪头发就要死要活。
晚上方域去聚会回来,只有每次药娘聚会的时候,她才觉得自己是有血有肉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,抑郁严重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死,二十年了,除了身边几个常聚的药娘朋友,她就没有任何圈子,作为家里的独生子,更不能把这件事情和父母坦白,更何况像她父亲这样的人,更加不能理解。他只会觉得这个儿子把他带上了耻辱柱,是他这辈子的污点。
进了家门,她就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她装着药的糖果瓶。她心里咯噔了一下,但还是面色如常的问:“你拿着我的糖干什么,想吃?”
“方医生说这是变性的药,你想当女人?”父亲严厉的问。方域不想回答,走过去只想把药拿回来,父亲见方域靠近,急忙一脚用力的把方域踹到了地上,母亲原本躲在房里偷听,见方域倒在了地上,吓得赶紧从房里跑了出去。
“你问就问,踹儿子干什么啊!”
方域捂着被踢疼的胸口,心底留下一片悲凉。她从未奢望父亲能有所改变,更不敢奢望能得到父亲的一句好话和安慰,自从十岁那年她说过她想做女孩子,医院,回来还被关在阳台的经历之后,她就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。看他的眼光,也始终像个陌生人。
“你他娘的给老子老实交代!你是不是想变性!是不是!啊?!“父亲继续怒骂着,方域忍着胸口的疼痛,回呛:”关你屁事儿吗?!从小到大你关心过我几回?对啊我就是想变成女人怎么了?!“
“好!我他妈让你变!”父亲从沙发上站起,快速的走去厨房拿了把砍骨刀出来,扔在方域的面前。
“你干什么啊!”母亲吓得大吼。方域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满脸嘲讽的父亲,那张看了二十年的脸,今天看的更加可憎。
“你不是要变女人吗?来啊!我还真是想起来了你小时候说过一次想做女孩子,怎么,那次的教训不够让你长记性是吗啊?长胆了你他妈今天跟老子顶嘴了,那有种你砍啊!连自宫的勇气都没有,你变个屁性啊!我看你就是单纯的有病!我知道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有病,你一出生的时候我就该掐死你!”
“方国宏!你说够了吗!你疯了吗!他是你儿子啊!”母亲声嘶力竭的要去打父亲,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腕,不屑的说:“我没有种不男不女的儿子!今天你让我在方医生面前丢尽了脸!”
方域冷笑了几声,果然他从始至终永远只在意他的面子,不管是多大的风言风语,他都不愿意承受。方域看着面前这把刀,那是她的父亲亲自扔给她的刀。如果她说要死,那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干脆。他说过,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畏手畏脚的懦夫。
她真的,让他这么难堪吗。
方域隐忍到发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父亲,她拿起砍骨刀,一边解开裤链一边说:“我这一世,从未真正看见过远方,也从未想过拥有光明的未来,你为人父,但从未分过我半点慈爱!你要严厉,要面子,可我不是你的物件,我是人,是有血有肉的人!自古有割袍断义,今天我把这个长在我身上二十年的丑物割下,我们之间,再无瓜葛!”
说罢,他挥刀砍下了这物件,连筋带肉,血脉喷逝。她曾经想过去补牙的时候拿点多利卡因,下手的时候就没有感觉了。但一切来的也很突然,她现在很痛,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堪,她忍不住的叫唤,那般十指连心的痛,她既觉得过瘾,又难受不堪。恍惚间看到母亲打电话叫了救护车,看到父亲颤颤巍巍的拿起那把刀在看着自己,方域觉得痛快了,一场二十年的仗,她好像打赢了。
(4)
方域从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醒了过来,病床旁坐着面容憔悴的母亲,她好像又苍老了许多。母亲急切的问方域好点了没有,方域只是下意识的去摸了摸下体,竟然接回去了。母亲一脸欣慰的说幸好送的及时,不然就真的回天乏术了。
“他是不是觉得我又给他丢了个大脸。”方域冷不丁的问。
“仔仔,你爸爸他……”
“从他向我扔刀的那一刻,我就没有了父亲。”
“那件事,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们说呢?”母亲有一种不被信任感。
“你为他辩解的那一刻,我就划定了你们是同类人。也是,我不过是你们的附属品,你何必又为我说话。“
”方域!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妈妈!“
”回吧,我累了。“
这次,是真的累了。
方域独自躺在病床上,时不时还能接收到附近病友投来的目光,还有和探病家属的窃窃私语。
”听说那个小孩子想变性啊,自己切自己的生殖器。“
”诶哟现在的小孩子这么变态的。“
”可不是啊,电视看多了,都不正常了。你回去也要观察观察家里的孩子有没有这种念头的,使不得的。“
”诶知道了知道了,也不是每家都养的出这种怪物的。“
”诶呀你小声点……“
怪物。
方域想着,连自嘲的力气也没有了。
你说人类的相处是多么有趣,物种与物种间本没有改变,却偷偷的搭了食物链,正常人把自己自顾自的放在了顶端,看不起异食人,但异食人又做错了什么,他们不过是口味有些不同罢了,至于赶尽杀绝,不留后患么。
方域突然很想飞了。
他搭电梯到了顶楼,顶楼的风很大,入了秋,入眼处皆为荒凉。这四季里,腊冬才是末季,但最萧瑟的景象,却在秋日的时候就展现的淋漓尽致。人最难过的季节,应该就是秋天了吧。既没有春的生机盎然,也没有冬的白雪皑皑,有什么看头呢。没有出彩的季节,也不容易让人惦记吧。
就像这条人命,普普通通,也容易被忽视吧。
方域走上了围栏,城市底下的车水马龙和静谧的蓝色夜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人呐,热热闹闹的来,也渴望热热闹闹的去。但既然独特,那就独特点离开好了。
死亦何难,生不如死,更难。
科普
药娘,心理性别为女,生理性别为男的性别障碍认知患者。她们通过雌性激素药物改变内分泌,从而让身体逐渐接近女性。存活率不高,这类人群往往伴有抑郁症,吃的药物对身体也有很大危害,过程既漫长又痛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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